沉默十年的反击：被性侵的男孩们决定站出来 | 故事F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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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示：本期节目涉及到关于性的话题，如果你的身边有孩子，建议戴上耳机或者换个时间再听。
爱哲按：
刻板印象里，我们常常默认性侵害对象是女性，这在一定程度上，加剧了男性受害者的失语和求助壁垒。
今天我们的讲述人杨洋，就是一位男性性侵害受害者。他在遭受高中老师梁岗猥亵后，经历了漫长的自我否定和沉默。但当他决定讲出自己的经历，他无意间打碎了一起长达十年的性侵案的缄默。
原来，同学们口中像人生导师一般的梁岗老师，在 2006 年到 2018 年期间，对超过 20 名男性学生实施了性侵。
杨洋和男孩们决定站出来，讨回迟到的正义。在他们的努力下，2022 年 1 月 7 号，梁岗被以强制猥亵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。这也是中国首例进入刑事司法程序的男性教师「大面积猥亵 14 周岁以上男性学生」的案件。
■ 图 / 杨洋照片
我 2010 年到 2013 年在成都石室中学念高中，高三那一年，梁岗来教我们班化学。
那时候觉得这个老师挺特别。他平时上课特别有激情，声音特别高亢。他教得也挺好。化学这种学科有很多琐碎的知识点，他会编很多诗，很多快速记忆的口诀，让我们背。
我化学成绩在他来之前特别差，可能只能考 30 多分，他来了之后，我的化学成绩突飞猛进，最后高考考了八九十分。我因为这件事情也特别感谢他。
然后他平时在学校里面，跟男生关系特别好，特别亲密，经常可以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看到他跟男生搂搂抱抱，比如搂一搂别人的肩，搂一搂别人的腰。跟女生的话就会比较保持分寸感，我们觉得这个老师还挺绅士。
我在学校的时候跟他关系也就还好。我虽然特别感激他，但还没有到可以做朋友的阶段。毕业之后我们甚至从来没有联系过。但是同学们之间相互有信息交流，所以他知道我在哪里念大学。
他每次来苏州就会找我。
大一的时候来过一次。当时加上我一共 4 个同学一起去见他，在他开会的酒店吃了一顿饭。
当时感觉还挺好。刚上大学也挺迷茫，他还顺便问了一下我们的近况，聊了聊我们的学习，关心我们。
第二次他来苏州的时候，他是当天才临时告诉我。他说他晚上到苏州，让我去火车站接他。结果我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坐在他朋友车上了，等于说有人接他。我想他可能想跟我见一面，聊个天，就在酒店里面陪他聊了一会。当时我是跟我女朋友一块去的，所以聊了会天我们就回学校了，他也没有要留我们的意思。
第三次我是自己一个人去的。我们一块去酒店登记，聊了会天，就去吃夜宵了，在酒店附近吃了一家羊肉汤，吃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，快到一点了。我说，我回学校了。他说，这么晚了，你回学校也不方便，你跟我一块住酒店，反正他一个人也挺无聊，他想跟我聊聊天。
他那个房间本来也挺大，类似于总统套房，住两个人也没问题。我就说 ok ，就跟他回酒店了。
在酒店里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讲，因为关系没有那么亲近。还挺晚的，打算洗澡睡觉了。他问我要不要一块洗澡，我觉得挺奇怪。不过我想着男生和男生洗澡本来也是很常见的一件事情，像我们在大学里面也都是公共澡堂，也没有太多想。我就说你要是着急的话，你可以先洗。
后来他就去洗了。他洗澡的时候拿了一条全新的内裤出来，白色的。讲道理他经常出差，应该对这些换洗的衣物已经非常日常化了，为什么会带一条全新的内裤出来，挺奇怪的。后来想着可能是他特别爱干净，我也没仔细想。
他在外面把衣服裤子全部脱得干干净净，包括内裤也脱了。我当时躺在床上看电视，他脱光了在外面一直转圈，走了好几分钟才进去。我想说好奇怪，你在干嘛？
他洗完之后我就去洗了，之后我们两个人就躺在床上。后来他突然说，我们把床拼在一起，这样方便聊天。我想晚上说话声音不会太大，可能是拼在一起聊天要方便一点。我就说，行。我还帮他一块把床拼在一起。
然后我们就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睡了。那个时候是夏天，在踢欧洲杯，他说聊天其实也没有聊什么，他也没有在认真看球。我记得当时他躺在左边，我躺在右边的床上，他靠在床的边缘侧对着我。我觉得有点奇怪。我不想靠他那么近，一直不想躺下去，所以我就一直看球，看到那场球赛结束，估计凌晨两三点。我特别困，就睡了。
睡着睡着我突然醒了，感觉有人在动我。本来睡之前特别困，所以整个人处于特别迷糊的状态，我慢慢地反应过来，他是在拉着我的手去摸他的下体。当时他已经跨到我这边的床上，半个身子在外面，半个身子在我的被子里面。
最开始他摸我的时候，我不确定他是不是醒着。可能很多人睡觉的时候，做一些动作，是没有意识的。我有点尴尬，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后来他主动拉我的手去摸他的下体，那个动作让我瞬间反应过来，他其实是清醒的。我就把手往回扯。他长得特别壮，力气也特别大，他捏着我的手，捏得我的关节特别痛。
我跟他扯了好久，印象里面我跟他扯的动作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，脑袋是懵的。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，甚至听都没有听过。那一瞬间脑袋完全空白，慢慢反应过来的时候，我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。
最后我说了一句，梁老师你不要这样，他才慢慢地放手。我就把手缩回去睡了。
睡到后半夜我又醒了，发现他整个人钻到我的被子里，像一个蛤蟆一样趴在我的下半身，脑袋正好放在我下体的部分。他用他的脸隔着我的内裤摩擦我的下体。
我当时真的想打个洞钻进去，就是无地自容的感觉。我没有办法定义当时在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。我不知道他是有这种特殊的癖好喜欢我，还是他把我当成他老婆，还是他想寻求刺激，我完全不知道。你在试图定义他的行为，但是反复去想同一件事情，你想不通，就像你走到一个迷宫里面，每一条路都走不通的那种感觉。
我就用脚把我自己的被子勾起来，再躺到旁边去。我靠着远离他的床沿边上，把自己像个木乃伊一样严严实实地裹起来，从脖子一直到腿。后半夜我一直没睡，一直使劲把眼睛睁着。
到了第二天早上 6:00 ，他闹钟响了，他说他要起床去开会。他醒了之后我立马就坐起来，我说我回学校了。我真的长舒一口气，觉得今天晚上终于结束了。他说，你继续睡，我去开完会再回来接着睡。我说，不了，不了，不了，学校要体测。但其实体测是下午。
然后他说，我给你洗个澡再走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就一直说不了不了，就赶紧穿上衣服。整个人的状态就是落荒而逃。
那个酒店在苏州的市中心，还是在一个很出名的景点旁边，叫七里山塘，下楼走两步就是地铁站。但是我记得特别清楚，当时一下楼站在街上，我看到有出租车，立马就招了一个出租车，我就回学校了。
我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，感觉后面有一个恶魔在追我一样，很想赶紧把自己封闭在出租车里面，感觉就安全了，想赶紧逃离酒店。
回学校的路上，我觉得特别恶心，就把手机上面有关他的全部的记录，他的电话号码，他约我出来的微信聊天记录，他的微信好友，全部都删掉了。
后来再没有联系过。
■ 图 / 《熔炉》剧照
很多年之后我都不知道这是性侵
那一段时间，我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差，不想跟人接触。甚至刚回去的那一个星期，我都不愿意吃饭。因为一吃饭就要用手，我得用手拿筷子拿碗。我觉得我手是脏的，我拼命地洗手，但我还是觉得我手是脏的。
我很想忘掉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，但是我努力去忘掉的时候，感觉是欲盖弥彰，他拉着我的手伸进他内裤里面那种黏糊糊的手感，反而会变得更清晰。晚上也失眠，感觉被具体的情景一直拉扯在里面出不来。
那一个学期上课也没怎么去，状态也很不好，后来考试的时候甚至都在想这件事情。最后挂了 4 门课，后来也是有花很多时间才把它补回来。
当时我完全没有办法定义这个行为叫什么。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性侵，甚至很多年之后我都不知道这是性侵。当时觉得这是一件特别羞耻的事情。室友没有讲，父母没有讲，最好的朋友也都没有讲，一直藏在心里。
可能是担心别人会质疑我。你看到他赤身裸体在你面前晃来晃去，那个时候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就离开吗？他提出把床拼在一起的时候，你为什么要把床跟他拼在一起？
我没有办法回答。整个过程是我在主动地合理化他所有的行为。直到真正的猥亵开始，我还在想他是不是睡着了，没有办法控制他的行为。所以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这件事情不能完全怪他。我还挺自责的，我觉得我也是这件事情的参与者之一。所以我很羞耻，我没有办法跟别人讲，甚至可能我怪我自己的情绪比怪他还多。
后来放暑假回成都，有一群关系特别好的朋友，在吃饭的时候，我跟他们简单地说了一下。他们当时不能理解。在他们看来，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不是伤害，他们可能把它当一个笑话，或者把它当成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听一听。一度我朋友还用洗澡这件事情来开我玩笑，我其实还有点不舒服。
但是说出来这件事，本身起到了一定的宣泄作用，我心里放松了很多。
■ 图 / 视觉中国
接下来的三年多里，杨洋升学、毕业、出国留学，不再提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。他在心里挖了个洞，把这个秘密埋进洞里。直到 2019 年底，他无意间从朋友的口中得知，他的一个高中同班同学，也有类似的遭遇。他突然意识到，梁岗很有可能骚扰过很多人。他觉得，不能再沉默了。
我为什么一直不太敢讲，也是因为觉得为什么他来找你不找别人，是不是你自己的某些行为吸引了他。这也是我自责情绪中的一个主要因素。
当我知道还有别人之后，我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。至少它的规模已经超出我的想象。我想，事情是不应该让它继续发生的，学校应该做出处理。
我就给石室中学的校长发邮件，举报梁岗这件事情。校长没有回我。我又给成都市教育局、四川省教育厅发邮件，也没有回我。
■ 举报邮件
梁岗在四川地区特别有声望。他是全国性的杂志《班主任》，还有《班主任之友》里面的还挺高级的会员。他在全国各处讲课、开讲座，其实都是杂志社邀请他去的。我就又给他们发了邮件，也没有回我。
后来我想，既然学校和教育部门不给我们解决，我就自己解决，我自己去提醒同学们要远离这个恶魔。我就在学校的贴吧里发了这件事情，大概意思是说学校这么一个老师有这么一个情况，大家要小心。
后来过了一个月左右，我收到很多私信，说他也有类似的情况，他是哪一级哪个班的学生。后来又过了一段时间，甚至有不是石室中学的学生也来联系我。他们来自宜宾三中，就是梁岗之前任教的学校。差不多有二三十个人联系到我，我们就组了一个群讨论这件事情。
直到这时，杨洋和这些男孩们才拼凑出一起跨越多年、规模巨大的性侵案件：从 2006 年到 2018 年，梁岗利用他高中老师和心理健康中心主任的身份，对超过 20 名学生实施不同程度的性侵。有的发生在家里、宾馆，有的发生在心理咨询室和办公室。
有些学生从高中到大学，一直没有办法摆脱他的骚扰和控制。
他们还了解到，有受害人在 2018 年就已经报警，梁岗也因此被警方以强制猥亵的罪名拘留。但最后，他被保释并且继续在全国巡回讲课。
愤怒之下，他们决定在网上公开自己的经历。
好多宜宾三中的学生都是从高中开始持续性地被猥亵，大学还在被猥亵。
据说有一个宿舍除了两个人，一个是他家长也是宜宾三中的老师，没有被猥亵过，还有一个他家长是警察，也没有被猥亵，剩下的整个宿舍都被猥亵过。
所以我们非常愤怒。既然有关部门不回应我们，我们只能把它上升到网络上面的维权。
然后最开始是我提出的。其实很多人都觉得算了，因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，每个人有不同的顾虑。
有的人是放下了，有的人是已经有了家庭和小孩，不想再纠结过去，也不想给现在的家庭造成第二次的伤害。
还有好几个是在四川从事教育工作，忌惮于梁岗在教育界的人脉和威望，不敢得罪他。
还有的是觉得这件事情对他来说非常痛苦，他甚至没有办法回忆。有一个被梁岗强奸的学长，我劝了他很久，他最后答应我写。后来他告诉我，他说对不起，太恶心了，太龌龊了，他尝试过好多次都没法写。后来我们网上那篇自述，是我根据他跟我的聊天记录的内容，我帮他整理成一段话，再发给他看，他说 ok ，最后是这么出来的。
■ 部分自述截图 向上滑动查看更多
还有一个学长他都不敢用他自己的微信号跟我联系。他是梁岗持续性地强奸他。他从深圳回宜宾换过手机号，就是为了躲梁岗，但是梁岗总能打电话找到他。他原话是，每次只要他有需求，他都要让我去肏他。
他说他身体上面可能已经有点障碍了，每次都会想起那个场景，很厌恶自己，跟女生相处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脏。他到现在都非常自责，说我虽然不愿意，我虽然每次撒谎躲梁岗，我换手机号躲他，但是我都没有很强烈地拒绝。他觉得他自己也是帮凶。
后来我们报案的时候，好像他也给我发了一条消息，他说我看到你们报案的消息了，加油。但是他自己没有报案。
救赎当时不够勇敢的自己
最后，杨洋他们只收集到了 12 份自述。
2020 年 4 月 30 日，他们将这些自述集合成一篇长达 1 万 5 千多字的举报信，发在了网上，与此同时，他们也向成都警方报案。
这起案件在网上引发了很多的讨论和关注，梁岗也因强制猥亵罪被执行逮捕。
由于身在国外，杨洋没能出席第一次庭审，但他一直盼望着，能够和梁岗当庭对峙。他希望能够借此从自我否定的情绪中走出来。
第二次开庭是 2021 年的 8 月 17 号，我回去过暑假，正好赶上了。我特别兴奋，因为我一直都想在法庭上跟他对质。
当时成都疫情还比较严重，所以他在看守所里，被提出来视频出庭。他戴了一个医用的防护帽，戴了一个口罩，所以看不清楚脸，但是从身材还是可以看出来矮矮壮壮的。
真的在法庭上跟他对峙的时候，心里面觉得特别舒坦，想问他的话也都说出来了。我问他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，有没有考虑他的家人，有没有考虑我们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学生。他其实都没有回答，因为他不承认这个事实。
他在庭上说我那天吃完羊肉汤就回去了。我说，你记得你的房间格局吗？他说，我不记得了。我说，你记得你房间的窗户在哪边，朝向是哪边吗？他说都不记得。我说，这些东西你都不记得，但是我都记得，我是怎么知道的？
问的当下还是非常愤怒，然后很激动，甚至到我发言前，我的手都在抖。但是起码我做了我能做的事情。因为这么多年我有自责的情绪，我还是觉得当时自己不够勇敢，我想再当面跟他对质，勇敢地面对这个问题。可能某种程度上可以救赎当时不够勇敢的自己。
知晓我姓名
2022 年 1 月 7 号，梁岗强制猥亵罪一审宣判。成都市成华区人民法院以强制猥亵罪判处梁岗有期徒刑八年。对于这个结果，杨洋和其他受害者都不太满意。
由于直到 2015 年 11 月，强制猥亵罪的犯罪对象才从妇女扩大到他人，因此，成都市成华区检察院只起诉了梁岗在 2015 年以后的犯罪事实。
此外，根据现行刑法对于强奸罪的定义，强奸罪的行为对象还局限在女性，因此，即便梁岗曾与部分男学生发生过插入式的强奸行为，法律仍然无法对他以强奸罪定罪。
杨洋觉得，目前的法律有一定的滞后性，他希望，他们的案件能够推动强奸罪纳入对男性的保护。
而在维权的过程中，杨洋也变得越来越勇敢和坚定。一开始，他选择以匿名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故事，但后来，他决定实名站出来。
杨洋希望，他的勇敢发声能够鼓舞更多受害人。
■ 开庭宣判前杨洋收到的传票
不管结果怎么样，通过维权的过程，到今天我算是走出来了。随着我一点一点地去正面面对这件事情，我也越来越勇敢。
我不怕被别人知道我叫什么名字，我长什么样子，因为我没有错，我不是犯罪分子。我希望证明我实名露脸之后，我还是可以活得很好，让之后有类似遭遇的人，也可以勇敢地站出来。
为什么我越来越坚定，也是在了解了整个法律的背景之后。我了解到之前上海的张大同案件和我们的案子如出一辙，是一个物理竞赛名师猥亵男学生，但是当时那些学生站出来发声之后，并没有法律保护到他们。当时很多人关注那起案子，在那之后，才有了2015年法律的修改，强制猥亵罪可以保护到男性。
所以我觉得需要更多的人勇敢地站出来，才能让法律更加进步。然后对未来的憧憬也给了我很大的力量，我觉得我们可以变得更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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